在《蜘蛛巢城》中,英雄主义不复存在,人物角色没有由来,因果宿命是唯一的法则。黑泽明以利欲为基,以贪婪为石,以鲜血为漆,建起了这座象征着人性困境的“蜘蛛巢城“。而除了深度挖掘人性丑恶外,黑泽明更是将风格化、本土化的“能剧“要素发扬光大,使得《蜘蛛巢城》拥有了比肩原著的艺术魅力。
《蜘蛛巢城》正式海报
从1908年第一部《麦克白》默片问世,到2015年法鲨马良主演的《麦克白》,莎翁的这部经典悲剧在107年间被改编翻拍了26次。而由黑泽明执导,上映于1957年1月15日的《蜘蛛巢城》是其中为数不多的改编杰作之一。
影片将17世纪的苏格兰传说,解构成了一首东方宿命论的人性悲歌。徘徊不散的怨念化作迷雾,扭曲膨胀的贪念化为杀机,走火入魔的执念化为牢笼,最终将“东方麦克白“鹫津武时(三船敏郎饰)逼上了自我毁灭的不归路。
在《蜘蛛巢城》中,英雄主义不复存在,人物角色没有由来,因果宿命是唯一的法则。黑泽明以利欲为基,以贪婪为石,以鲜血为漆,建起了这座象征着人性困境的“蜘蛛巢城“。而除了深度挖掘人性丑恶外,黑泽明更是将风格化、本土化的“能剧“要素发扬光大,使得《蜘蛛巢城》拥有了比肩原著的艺术魅力。
今日,在《蜘蛛巢城》上映60周年的日子,让我们再一次走进迷雾笼罩的城垒,重温这出由欲望支配,由鲜血写就,由剑戟演绎的”权力的游戏“。
奥逊·威尔斯执导的《麦克白》剧照
【深度改编】—取其精华 剖析人性
作为莎翁的四大悲剧之一,《麦克白》早在明治维新时期就传入日本,二战时期还被全境封杀。深受西方文学影响的黑泽明一直想将其改编成电影。在他看来,当下日本的”时代戏“早已沦为言情古装片,没格局没气魄,表现手法也差到极点,除了沟口健二、小林正树这样的大师之外其他人鲜有佳作。
他本打算在1950年的《罗生门》之后就推出《蜘蛛巢城》,但在得知奥逊·威尔斯已经在1948年自编自导自制自演了一部《麦克白》后,只得暂时搁置改编计划。除了对这部文学杰作的喜爱之外,黑泽明更想提取《麦克白》原著中的警世意义,来抒发自己的对于历史、家国、人性的感时伤怀。而原著所展现的成王败寇、尔虞我诈、无毒不丈夫的人类原罪,正是他想要在历史题材中传达的思想主题。
熟悉原著的观众会发现,《蜘蛛巢城》忠实再现了莎士比亚的原作—膨胀的野心,欲望的深渊,宿命的安排,人性的丑恶。《蜘蛛巢城》在思想深度的挖掘上丝毫不逊于原著,甚至比原著更“致郁”。然而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黑泽明在《蜘蛛巢城》的视觉风格与角色塑造上都做了极简与封闭化的处理—他的“麦克白”鹫津武时并不威猛,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鬼迷心窍,在与良心作斗争的过程中一次次败下阵来,最后堕入欲望深渊,万劫不复。
由山田五十铃扮演的浅茅
与鹫津的软弱犹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贤内助”浅茅(山田五十铃饰)的狠毒果断,她将宿命交于女巫的预言,蛊惑夫君铲除异己。主要角色没有复杂的情感倒戈,更没有自我救赎的希望。就好像鹫津旗帜上的图腾是食肉蜈蚣,而三木的旗帜上则是只萌兔一样,从他们出场的那一刻就决定了“兔死谁手“。
可以说,黑泽明将《蜘蛛巢城》中的所有角色都简化为了一个个鲜明的人性符号, 根本不允许性格化的角色存在,一切都是严格的是与非。甚至放大到整个故事来看,他们就好像鬼魂在重复生前所为一般,命局早已定下,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谁也逃不离…这种”能剧“艺术(Noh)独有的限制性,即封闭的空间,脸谱化的角色,程式化的人物动作,这些让黑泽明着了魔的“能剧”要素,正是构成本片独特影像气质的关键所在。
本土演绎—传统能剧“灵魂附体”
“能剧”是日本最主要的传统戏剧,发源于14世纪,也是现存于世依旧进行常规演出的最古老的戏剧艺术。其角色通常都是来自于日本民俗文化中的鬼怪邪祟,讲述的也基本都是“大活人见鬼”的聊斋剧情,台词多从12到14世纪间的诗歌古言中汲取而来。
能剧虽有着高度程式化的肢体语言和表演动作,但由于故事编排上不追求戏剧性,只着力营造“超现实”时空的感官氛围,再加上舞台设置走的是万年不变的极简风格,发展至今仍没有为了迎合观众而进行现代化改造,因此大众路人对这种风格怪异“人鬼唠嗑“不是十分买账。但对于黑泽明来说,能剧元素正是《蜘蛛巢城》得以本土化的关键所在。
山田五十铃的妆容放到恐怖片中都很吓人
首先从演员妆容上,山田五十铃饰演的浅茅涂了厚厚的脂粉,看上去死气沉沉面无表情,再加上额头处的两抹点缀,传统的中分发型,浅茅脸部造型像极了能面中的“女面”。而浅茅的动作设计也充满了能剧表演的仪式化,她在片中经常会用到能剧基本功—“擦地步”,步伐精准小心翼翼,面无表情身向前倾的跪坐姿态也是能剧标配。
此外,浅茅的尖叫声,敛起和服的声响,女巫的旋转轮轻微的嗒嗒声,芦苇小屋的沙沙声,都是能剧的音效特色。而作为主角的三船,他踩鼓点倒退的“太空步“,拔刀劈砍的动作造型,中箭时舞蹈一般的肢体动作,都体现了能剧表演的高度程式化。黑泽明在拍摄时,也利用长镜头+击鼓吹管伴奏来强化能剧的即视感。
在能剧中,展现角色喜怒哀乐的方式是通过佩戴能面,450种能面几乎捕捉了人类已知的所有情感。而在《蜘蛛巢城》中,角色情感的表达同样直截了当,角色仿佛戴上了能面一般,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这种“用力过猛”的表演方式也是对能面将人物情感外在化的强调,甚至可以说黑泽明几乎用能面“脸谱化”了电影角色。
在影片的台词设计上,《蜘蛛巢城》在一定程度上将《麦克白》原著中的诗体台词也替换为了“能剧体”台词,同时将日本诗歌中传统的“五七韵律”改为当代无韵体。比如《蜘蛛巢城》中女巫的“定场诗“—“君不见,人生如朝霞,托身于斯世,命短如蜉蝣,奈何自寻苦”。以及开篇就定下全片基调和故事主题的—“迷妄之城今仍在,魂魄依然在其中,执迷不悟修罗道,古往今来一般同“都充满了能剧台词的味道。
可以说,黑泽明在《蜘蛛巢城》的每个声画细节都注入了能剧的元素,再加上考究到极致的服装还原,这才使得和《麦克白》在时代背景相差万里的《蜘蛛巢城》具备了民族化、本土化的影像气质,也是本片成为为数不多的莎翁改编杰作之一的重要原因。
三船敏郎精准地演绎出了自己作出决定时的内心表现
个人加工—电影天皇独特印记
除了本土化的改编思维之外,《蜘蛛巢城》成为改编佳作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它深深烙印了黑泽明鲜明的个人风格。这其中之一的便是黑泽明招牌性质的“场面调度大法“。
首先从演员调度来讲,深受能乐影响的黑泽明几乎形成了自己的”套路“。几乎在所有的黑泽明电影中,演员的运动都是遵循一条轴线来外化人物情感,紧张时左右踱步,生气时向上坐起,悲伤时向下蹲坐,这几种关键情绪在《蜘蛛巢城》中也是如此展现,极富戏剧化的夸张色彩。
而到了千军万马的大场面,群体的运动同样遵循轴线规则,比如《蜘蛛巢城》中城主遇刺后的乱军场面,你会发现军队的运动都是沿着一条清晰的轴线进行运动,非常工整。本来难以处理的战争场面,有了轴线的变化作为剪辑依据,最终呈现的出的视觉效果流畅而震撼。
鹫津心中有鬼看到三木的鬼魂
而在镜头的调度上,黑泽明更是利用自己天才般的手法,奉献了影片中神来之笔的一幕:在鹫津邀请三木父子的晚宴上,自以为斩草除根的鹫津坐立不安,心生幻觉两次“见鬼”。在这两次“撞鬼“长镜头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黑泽明对于”镜头内蒙太奇“的使用—长镜头本身赋予的真实性放大了演员的表演张力,处于画外的未知事物又营造了紧张的悬疑氛围,扣人心弦,吊人胃口。
同时,每当镜头跟随鹫津脚步摇向其他来客时,三木的鬼魂就又消失了。黑泽明利用他惯用的“摇镜头”,完成了主观与客观视角的转换,以来客的看不见鬼,来对比鹫津的”心中有鬼“。同时也暗示了没能斩草除根的鹫津即将大祸临头。一个长镜头调度,在完成叙事的同时,放大了角色的情感,铺垫了未来的剧情走向。
鹫津与三木遭遇鬼打墙
在拍摄技法上,黑泽明电影的早期标配为标准镜头+长焦镜头+多机位(直到《战国英豪》才开始使用宽银幕),从《七武士》开始,黑泽明就已经利用长焦镜头来营造他电影中令人生畏的“速度感”。同样的手法也在《蜘蛛巢城》中有所体现。在影片开篇,鹫津和三木遭遇“鬼打墙”,两人脑筋一热策马扬鞭。
在拍摄该桥段时,我们明显能够感受镜头在连续“跳剪”后景别越来越小,长焦镜头则用于捕捉运动角色。处于背景和前景的杂乱树林被长焦镜头虚化掉,这就造成了一种因为角色主体运动过快,导致背景和前景成为“浮光掠影”的急速感,这也是黑泽明打造速度感的拿手绝活。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提到的“轴线跳剪“(Axial cut)和”动态剪辑(Cutting on motion )“,都是黑泽明无视好莱坞拍摄套路的个人特色。而长焦镜头的使用压缩了画面空间,也是黑泽明早期追求相对平面化的绘画风格的体现。此外,黑泽明一贯重视的环境动态,比如风、雾、雷、雨、电,天气依旧在本片中起到了渲染情绪,放大情感的作用,鲜明的“私影风格”也让《蜘蛛巢城》与其他麦克白改编作品得以区分。
考据成癖—影片制作严丝合缝
在《蜘蛛巢城》开机之前,黑泽明只想出任制片一职,但东宝公司考虑到成本太高,还是交由黑泽明执筒。最初的“蜘蛛巢城“建立在富士山脚下,非常平面缺乏立体感。看到东宝偷工减料,素有”暴君“之称的黑泽明立马不干了:”土不黑,又没雾,建的还没气势,怎么拍?“东宝也不敢得罪这位摇钱树,蜘蛛巢城从山脚搬到了山腰。
黑泽明的艺术坚持无异于”找罪受“,光是道具运输就让剧组叫苦不迭,最后还是驻扎在富士山附近的美国海军陆战队调用了一个营的宪兵前来帮忙,影片中这座核心建筑—“蜘蛛巢城“才得已竣工。
除此之外,考据癖的黑泽明还要求漆器必须按照他在博物馆找到的样品特制,同时要求将城堡外墙以及士兵盔甲涂成黑色,这样才与影片中大量雾霭造成的水墨画效果相吻合,也符合日本古卷轴中对于城堡的描画。
事实证明,正是黑泽明的苛刻保证了影片最终的呈现效果
为了取到称心如意的景,黑泽明还不惜让制作团队分隔数地,蜘蛛巢城的内部庭院在东宝株式会社的多摩川摄影棚中搭建,东宝的制片团队还从富士山运来了火山土壤,让拍摄于不同地点的内外景在视觉上得以匹配。其余室内场景的拍摄则是在东京一家小工作室内完成。
另外,蜘蛛手森林的画面实际是富士山森林实景+东京工作室棚内景合成,而鹫津府邸的戏份则是在伊豆半岛拍摄,距离上述两地都有数英里之远。不得不承认,正是黑泽明这种对光影感染力苛求到极致的追求,完美展现了《蜘蛛巢城》乱世悲歌的历史格局。
鹫津被乱箭射死的戏码全部是用真人真箭
影片的重头戏,鹫津在城楼上被叛军万箭穿心的戏码,丧心病狂的黑泽明竟然请来了专业弓箭手真枪实干!为了不坑三船,制片团队早早就为他设计好了行动路线,并告诉他”换位置的时候朝你走的方向使劲挥手,我们就知道往哪射了“。
即便如此,三船被射成刺猬时痛苦挣扎的表情也绝对不是演出来的,更像是在祈求”好汉饶命“。折腾完自己又折腾队友,黑泽明近乎疯狂的艺术执着,也是《蜘蛛巢城》享誉全球的原因所在。
迷雾散后—银幕历程再现转机
1957年1月15日,《蜘蛛巢城》在日本上映,直到4年后才引进美国,译为“血王座”( Throne of Blood)。海外媒体交口称赞黑泽明的艺术成就,时代周刊称本片为“贪婪地狱的视觉化冲击”,也不乏“填补了莎翁文学在视觉上的缺憾”,“最成功的莎翁改编电影”,“超越原著的存在“等等溢美之词。《蜘蛛巢城》如今在烂番茄上依旧有98%的新鲜度。
《低下层》正式海报
与海外的交口称赞形成极大反差的是日本国内观众的冷淡,除了两位主演封帝封后,艺术指导本土获奖之外,黑泽明本人颗粒无收。虽说《蜘蛛巢城》是1957年东宝公司最赚钱的电影,但由于主题太过沉重,本片的大众口碑表现不是很好。
然而,刚入坑的黑泽明在同一年又推出了新作《低下层》,改编自高尔基的同名作品,尽管黑泽明在片中尝试了“悲喜剧”+“散文体”的方式感时伤怀,但观众显然不愿再陪着黑泽明一起闹心了。
英雄主义的缺失,人性光辉的黯淡,悲天悯人的批判,黑泽明从《七武士》之后推出的《活人的记录》,《蜘蛛巢城》,《低下层》走的都是致郁调调,然而观众最想看的还是《七武士》那样的娱乐动作大片。意识到民心所向的黑泽明,也开始调整后续作品的情感色彩,并使用更加流行的宽银幕摄影,让画面具备纵深与广度打造更加壮阔的大场面。
思路的转变催生出的便是1958年的《战国英豪》,这部“动作喜剧”获得了巨大的票房成功与傲人口碑,当年的卢卡斯正是在看了《战国英豪》之后,闷声造“死星”在1977年拍出了《星球大战》,这位死忠导演还有意让三船敏郎扮演绝地大师“欧比旺”,并投资了黑泽明之后的影片。
可以说,1957年的《蜘蛛巢城》和《低下层》标志着黑泽明短期“致郁”时代的结束,此后的九年中,宽银幕摄影在他的作品中得到普及,黑泽明还成立了自己的制片公司,他的作品行走于现代惊悚元素与战国剑戟砍杀之间,同时不乏人文关怀与历史反思。
《用心棒》启发了《荒野大镖客》,《椿三十郎》,《天国与地狱》,《红胡子》的票房成绩频频打破黑泽明个人纪录,每一部都是年度票房现象级神作,直到1966年,黑泽明才真正陷入到了创作低谷中….
左:蜘蛛巢城 右:千年女优
后世影响—《蜘蛛巢城》丰碑不倒
《蜘蛛巢城》虽不是黑泽明最伟大的作品,但对于艺术家们来讲,它却是取之不尽的艺术财富。在波兰斯基的1971年的《麦克白》改编电影中,就在一定程度上学习借鉴了《蜘蛛巢城》的视听手法。在布莱恩·德·帕尔玛的老版《魔女嘉莉》中,嘉莉的母亲被刀具插满全身的死亡场景,其灵感来源正是鹫津被万箭穿心的死亡场景。
《蜘蛛巢城》中的纺织女巫,其形象动画化后出现在了《千年女优》当中,另外华裔剧场艺术家张家平还将《蜘蛛巢城》搬上了戏剧舞台。可以说,不同行业的艺术家都在表达着对这部人性悲歌的致敬之意。
时至今日,《蜘蛛巢城》中黑泽明的艺术造诣依旧被广大影迷津津乐道,黑泽明对于能剧形式的解构,对于运镜技巧的活用,对于人性原罪的剖析等等都是让本片成为影史经典的过硬资本。
而在冰冷到极致的影像背后,则是一个富有强烈历史责任感与忧患意识的导演,用高度风格化的影视语言,精心编排的一则警世寓言。贪婪的鹫津与城垒一同隐于雾中,被历史遗忘。但《蜘蛛巢城》历久弥新,将永远被影史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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