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崛起》前晚开播了。这是这套史诗剧的第三部，前有2009年的《裂变》和2013年的《纵横》，至少还需要拍两部，才能完成全书的转化。

孙浩晖小说《大秦帝国》6部500万言，堆在眼前是一座山。小说的见识、学问都属一流，文笔不俗，个别章节传奇感冲淡了厚重感。秦的崛起和一统写得神完气足，秦的溃败和覆灭写得有气无力，跟作者的情感倾向不无关系。最成功的人物是商鞅，完人设置，有溢美之嫌，但也可视为理想主义：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

以下是看前两部剧和阅读小说时的碎片化观感，可为看这部剧前的小参考。

（1）《崛起》前发生了什么

电视剧《大秦帝国之纵横》不及第一部《裂变》。差就差在气质和境界：首部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让人热血上涌，二部只剩了“虎狼之秦，蚕食鲸吞”；首部有商君变法与今对应，“法治不诛心”极其响亮，二部主要是张仪逞口舌之利，惠文王武力为后盾，全是“势利之徒”，没了人格魅力。

第一部流行时，墨家总院论辩是不见的，一直狐疑：何以要删？看书后发现，一是谈了暴政：政之为暴，残苛庶民，滥施刑杀，横征暴敛也；二是谈了鬼神：天道感应，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国家兴旺，行恶政者国家灭亡。更重要的是，一个学派竟然随时干预诸侯政事，并且在山中建了好大一块根据地。此外，墨子的出场时间也不符历史记载，或也是被删的原因。

第二部还是有古风：1，士子自由。公孙衍昨天是秦国大良造，斩魏兵八万；今日是魏国使者，破秦韩之盟。2，民不畏官，布衣可撅国君，民女不从相国；3，诸国邦交如打麻将，讲究的是制衡对手，自己和牌。

《大秦帝国之纵横》

苏秦和张仪并世双杰，天下皆知，《大秦帝国之纵横》最大的问题是不该“罢黜苏秦，独留张仪”。本来小说第二部就没有第一部的精神高度和改革热题，再把作为对手和师兄弟的组合拆散，等于是自废戏剧张力。女人戏的扩容不能替代男人碰撞的火花。

把苏秦出世推后几十年，让张仪和犀首做对头，似乎比小说更近于史实。然名士驰骋天下的豪气也丢了不少，一板一眼更增匠气。用女人戏代替百家争鸣，显见得是为市场布子，可终究比不得真正三俗的作品，不伦不类，只见驳杂。一场殊死宫斗后，芈八子和她的儿子嬴稷上位了，纵横篇收尾。

张仪在魏秦两国拜过相，犀首昨日秦国大良造（感觉是一土木工程师），今日魏国上大夫，苏秦佩过六国相印。当年名士没有“忠臣不事二主”的执念，比职业经理人还来去自如，而作为董事长的国君们也从来不怕带走政治和军事秘密。那是个天真而磊落的年代，往者不可追。

《大秦帝国之纵横》

《纵横》和小说已没多大关系。小说写了整个时代，战国七雄，电视剧基本限定在秦国视角，张仪和惠文王为主人公。这可真是把格局写小，境界压低了，诸子百家的消失更是可惜。说是为了戏剧结构之需，可其中有没有秦人掌舵独美自家的心思在内？编剧完全另起炉灶，毫不尊重原着，才气又不及，可叹。

小说中，秦惠王一死，张仪飘然遁去，一生功业戛然而止。电视剧中，张仪被动靠边站，朝中政敌夺其位，还欲取其命，一副兔死狗烹的仓皇样子。在夫人舍命相救后，才有机会抽身而退，终老林泉。小说结尾寄托了作者的理想，以及对吞吐天下的士子的景仰。电视剧却是现实主义，定叫英雄无用。

（2）《崛起》之并世英雄

《大秦帝国》说的是男人的英雄功业，女性通常都是玄奇、荧玉和赢华这等虚构的红颜侠女，“配给”色彩浓郁。芈八子是少有的非虚构奇女子，板荡燕国能自存，返国争位能大胜，秉持国政铸强秦，还与乐毅有段不知真假的恋情。

《大秦帝国》只说经商须讲诚信，邦交但言厉害，乐毅却是事事摆在桌面上，处处商定在文书，终将各怀私意的五国兵马连成一体，取得战国合纵之首次大胜。不贪功，不贪利，胸怀包容，目光悠远，事乃成。齐威王强人也，齐宣王平人也，齐缗王蠢凶之人也，齐国败落直接为秦国统一天下奠定基础。

大争之世，各国都在变法，吴起在魏，卫鞅在秦，申不害在韩，乐毅在燕，赵雍在赵，田因齐在齐，皆有成。老世族永远是变法的阻挠者，封地永远是变法的核心。这就如同今之改革者与利益既得者较量，搬一张桌子都得死人。变法深彻者强，中道停滞或复辟者弱。商君人亡政续，千古悲剧，万世传奇。

《大秦帝国》时代，君王、丞相、上将军三柱撑持邦国，各有极大权力。议事重实效，为政之风端严正大，君臣之间绝非后世的主仆乃至主奴关系。君王非集权之主，也不每日“上朝”，朝会则人人有座，率直言事。回溯冥想，时代并非沿着时间轴只管向前，当年的粗砺简约比今之名义制度完备，实则千疮百孔更先进。

自古权臣没下场，极心无二虑的卫鞅车裂，秉政不二话的穰侯放逐。自古雄杰晚景凄，秦惠文王病榻失控，赵武灵王饿死行宫。古之帝王将相是一份危险的职业，做好做不好总有人惦记倾覆。今之高官显爵也是如此，不趟浑水难以安身，遑论进步，然一入黑幕便等于是永远安置了定时炸弹在身边。

白起谋事不谋人，终归君臣裂交。张禄恪守人臣之道，全身而退。勇于任事而不懂官场权术，是难以善终的。因了私人恩仇用人失察，竟然也能包容，情理法三者本是情字第一。赵括是第一流的参谋长，末流的司令员。若在今天，做个军事评论家也不错，比张召忠敏捷。

战国四公子，信陵君英睿，孟尝君豪侠，春申君诙谐，平原君守拙。公子天生贵胄，锦衣玉食，然若不能结好君上便其志难舒，越是大才越招王忌。孟尝君三世重臣，秉国最久。信陵君若无窃符救赵之功，一世蹉跎。另两位才具平平，无大成。在这本书中，他们始终是苏秦，张仪，白起，吕不韦的陪衬。

（3）《崛起》后发生了什么

吕不韦与蔡泽争相位，一以硬碰，当庭辩论，立比功勋才干。一以开解：才分两色，一为任事之才，缜密坚韧有长力，适合为相，如文种，一为谋划之才，奇谋妙计，不胜烦冗，适合做军师，如范蠡。老蔡泽气为之夺，心为之服，甘为臂辅。书中，商君以大才和理想主义胜，吕相以腾挪和襟怀坦白胜。

秦国强国之道在于法治，商君壁立千仞，殒身不恤，其后百年，历惠文王，武王，昭襄王而成血髓国本，君臣吏民皆护法，无可撼动。而在民间，信诚至高，失信者言轻，虽王侯难逃公议免责。只此两端，今时何所比，何能匹？人类社会并非一直处于进化和进步之中，逆生长也是常态。

嬴政亲政，吕不韦倒台。男孩变男人，心理弑父，彻底独立。既是朝政主导权之变，也是旗帜和路线之变：吕不韦以《吕氏春秋》倡王道宽刑，嬴政一意学商君峻法立国。嬴政赢了，坚硬秦人，猎猎旌旗，席卷了六国，然文华匮稀，育化无方，强君暮政，三世而竭。若用了吕氏君臣佐使之道，会如何？

小说家言，学者之书。讲一段故事，谈一段学问。星光灿烂，洋洋布阵于前。以今观古，更见通透贴时。越到后头越不适合拍电视剧，越见其渊深境阔。老子，孔子，孟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鬼谷子。儒家，道家，法家，墨家，兵家，纵横家。写小说，大概是当代惟一能凭一己之力做好的事了。

术治亡韩，乱政亡赵。韩国君臣不走通衢大道，专挑阴沟行船，小聪明小伎俩怎敌强秦铁蹄？赵人勇猛好战，对敌如此，对己亦如此，代代政变，朝朝有难，强君如赵武灵王不能免，终局时妖孽盘踞庙堂，忠臣良将被诛，究竟只是悲歌一曲。小说中有铬于史料不能融通处，人的行为就怪诞。

迂政亡燕。贯穿整个西周和春秋战国时代的老燕，一贯自居贵胄正根，轻视齐赵，老气横秋，倚老卖老，空言道义，不及利害。这就好比今日道德破旗，被天下人的逐利之心扯得稀烂，不合时宜的道德家仍声嘶力竭，坚不旋踵。道德是成笑料了，但古往今来的一个通理是：若无一定的道德自律，法不足恃。

失才亡魏。战国之世，魏国率先变法，李悝、乐羊、吴起引领军政风暴，使魏国成为超级大国。然君子之泽，三世而衰，魏武侯魏文侯的江山传至魏惠王手里，昏政庸政懒政蠢政，大梁风华中层出的英才尽皆流失他国，卫鞅，张仪等归秦效命，改变天下格局。不管是公元前四世纪，还是21世纪，人才第一。

分治亡楚。楚国久居蛮越之地，世族分治，始终没能凝聚成一个使臂如指的强大国家，拥半壁中国而无力北上，强秦大兵压境而无力自保。灭国大战非止军锋之战，更是国力之战，政局之战，山东六国先是政体落后，继而国力不逮，朝局昏聩，最终战场落败，宗庙社稷尽毁。于秦而言，灭国无须奇计。

秦法尚俭，君有好事，不许言贺，惠文王之时有官卖直沽名，被处死。天下初合，官吏稀缺，始皇帝令功臣举荐能干子弟为官，满朝只丞相李斯之子李由被他人举荐为官。李斯惭愧，举荐王贲子，孰料王贲说王离才不堪用，要入军锤炼。这番谦抑于今已是痴人说梦。

《大秦帝国之纵横》

能相李斯依附奸佞赵高，是大悲剧，也是大谜团。有安国智慧而无立身之明，私欲膨胀痛失主动。这是软弱者败于铁心者，首鼠者受制于墨黑者的经典案例。在强君嬴政手下，李斯无须独立人格，挥洒才智就够了。与阉竖赵高共事，有才还需硬气，做不到就只能去死。大秦其实是毁在他这塌腰丞相之手。

秦之前是礼治，秦之后是人治，只有商鞅变法到秦始皇统一中国的160年，是相对完整的古典法治社会。然秦没有机会完成战时法治向常态法治的转化，是中国原生文明的巨大历史缺憾。古希腊民主制度大成，秦帝国法制体系大成，一句“封建专制”骂倒2000年历史，合适吗？

秦朝速亡的原因有二：1，突发恶性政变导致中央政权突然变形，权力结构崩溃，民心、军心尽失，种种偶然带来必然；2，战国大争传统形成的巨大惯性，导致全面动荡。人心思一亦思分，一星火光便成燃天大火。后世昏君暴政频出，社会响应极慢，再无此象。至于名声，鲁迅的朝代长短论最贴切。

《大秦帝国之裂变》

《大秦帝国》终于看完，最明澈的理想主义者商鞅，最凌云大笔的策士张仪，最英明睿断的军神白起，最春风和煦的能相吕不韦，最雄才大略的君王嬴政，最基因突变的魔鬼赵高，最人格分裂的丞相李斯。学者小说，夹叙夹议。投入了巨大感情，作者和人物一起奋发或哽咽。有迷惑处，史料匮乏或相左不能圆也。

书是好书，电视剧改编的难度极高。第一部成功了，第二部不成功，第三部有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