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名义》虚构了H省一场上上下下的反腐斗争,处处折射了现实的身影。这影子,不仅是对真实案例的取材和文学化,更深层的,是对人性、对世道人心的透视。小说和电视剧里光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40多位,官场是他们人生的舞台,是社会的放大镜,极致地袒露了人性的种种。
3月28日,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在湖南卫视黄金档开播。原着作者也是该剧艺术总监、编剧周梅森长舒一口气:“接力棒终于交到观众手中。”
“潜心八年,六易其稿”。“一部反腐高压下中国政治和官场生态的长幅画卷”。这些印在同名小说《人民的名义》腰封上的推荐语,让你难以忽略它的分量。
我们真的太久没有看到反腐题材的电视剧了。倒推10年,荧屏上有《我主浮沉》《绝对权力》《大雪无痕》《人间正道》,而后是太多的抗日剧、谍战剧、家庭伦理剧、玄幻穿越剧。一种强烈的期待,在观众心中蔓延。
2017年刚过去3个月,《人民的名义》已从小说“变身”话剧,再登电视屏幕。一路都有灼热的目光紧紧追随。
故事,还是要由“跑第一棒”的周梅森来讲。
“腐败分子太有‘创造力’了,远远超出了一个作家的想象”
一位部委项目处的处长,在机关房改房的家中被反贪总局问询。
他吃着炸酱面,口口声声“人民”“党和政府”。他每个月只给乡下老母亲汇300块的生活费,家具装修土的掉渣。而最终,在他另一处隐蔽的豪宅里,办案人员找到了现金2亿3千9百55万4千6百块!
《人民的名义》开篇的第一个案子,你一定不陌生。
“这个原型就是国家能源局煤炭司原副司长魏鹏远。小官巨腐,能贪这么多!你能想象到吗?”周梅森一边说一边比划,有些激动。
“我写过不少反腐题材的小说,跟这些比都是小儿科了。
腐败分子比我有想象力、创造力,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惊人的腐败事件,远远超出一个作家的想象。除非有一天,权力彻底被关进了制度的笼子,那时候我就要苦思冥想了。”
周梅森以《人间正道》《绝对权力》《国家公诉》等政治小说为人熟知。他有过挂职一年市政府副秘书长的经历,“充分了解了国家政权的运作形式”,还有不少官场朋友和社会朋友,对下岗工人等社会群体也很熟悉。《人民的权力》里的很多情节不仅来自真实的社会新闻,也源自他的生活。
过去几年,他常常听官员朋友说,张三进去了,李四高升了,王五过去了。身为作家,他嗅到了波涛汹涌下隐隐生长的气息。他按捺不住,写写停停,写好了就收到抽屉里,也做好了许久不被读者观众看到的心理准备。
直到2014年11月30日,最高人民检察院影视中心副主任范子文去南京找到周梅森。用这位老搭档、老朋友的话说,是“三顾茅庐”才有了这个剧本。
打动周梅森的是这句话:“十八大之后,对反腐这一举国关注、举世瞩目的大事,竟然还没有一部像样的电视剧。”
2年,各方共同努力,电视剧《人民的名义》终于登上荧屏。总投资1.2亿,不论人物、格局还是深度,都有了重要突破,反面角色的最高级别直至副国级,因此被业界称为“史上尺度最大的反腐剧”。
为写这部剧,周梅森曾在南京浦口检察院体验生活。浦口检察院反贪局组织的座谈会,为他提供了大量活生生的素材。
有两件事让他至今难忘。一是这些从高处跌落的职务犯罪分子的痛悔,“极少干部一上来就贪污,大多数都是因为一念之差,或者是因为身边人出事牵涉进去。他们不是魔鬼,也有血有肉,却因为一个贪字,落得最后家破人亡。”另一个就是检察院先进的追踪技术和办案手段,“让任何罪行都无所遁形,这是我之前不了解的”。
这些年,媒体上出现了大量反腐深度报道。前不久,中纪委出品的纪录片《永远在路上》《打铁还需自身硬》也引发了广泛的社会讨论。这让周梅森感到了文艺创作的窘迫。
“过去一段时间,我们有一种认识,认为蒙上眼睛就没有腐败了。文艺创作涉及反腐就严防死守,一些文化官员成了维稳官员,而一些主旋律的片子播一轮就扔到片库里去了。这并不是人民真正需要的东西。”
“生活已经远远走在了创作的前面。作家、艺术家的作品达到《永远在路上》的反映深度了吗?我们现在的文艺要紧追慢赶,才可能追上火热的时代。”
“我不认为《人民的名义》是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为啥人们关注?这是一种社会期待,人民对文艺的期待。因为你离人民太远了!”
“这个时代有太多的利己主义者,或精致或粗糙”
《人民的名义》虚构了H省一场上上下下的反腐斗争,处处折射了现实的身影。这影子,不仅是对真实案例的取材和文学化,更深层的,是对人性、对世道人心的透视。
小说和电视剧里光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40多位,官场是他们人生的舞台,是社会的放大镜,极致地袒露了人性的种种。
张丰毅、吴刚、侯勇、张志坚、张凯丽、高亚麟、白志迪、李建义、冯雷等一干戏骨,同台飚戏,火花四溅中放大了这些人物、这些故事的张力。
“以吴刚(剧中饰演李达康)为例,他的戏很单调,就是办公室、家里两点一线,但吴刚演出了极为丰富细腻的层次。细致到,他每一次走进办公室,每一次坐在椅子上的状态都不一样。我都想给他写一篇《吴刚表演艺术论》了。”
“小说和电视剧最大的不同是,小说是往里收,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电视剧是往外放,拼命扩张辐射力。有的时候五条线索并行,一集40分钟生旦净末丑都有。”
这里的人生,现实,真实,却也极其残酷。这里不仅有光明与黑暗的斗争,还有许多的扑朔迷离,难以分辨的灰色地带。甚至,婚姻也成了天平上的砝码。
“离婚很多年,却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傍大款、假夫妻,拿婚姻做利益交换,笑贫不笑娼,笑贫不笑贪,这都是物欲横流的表现。我们蒙上眼睛,就不存在了吗?像韩剧《来自星星的你》那样甜腻腻的爱情,我觉得特别肉麻,特别虚幻。”
“作家要有面对生活、面对严酷现实的勇气”。周梅森一次又一次强调。
“有一种风气特别可怕,就是躲避文学的思想性,不再谈论文学为社会带来的巨大思考量。只关心如何把文章往精巧玲珑细腻里写,认为这是艺术,我不能认同。张爱玲、周作人都是有才情的作家,但称不上伟大的作家。一个伟大的作家必须肩负起时代的责任,支撑起一个大国的文化,一个巨变时代的文学责任。像鲁迅,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伟大的作家。”
“最可怕的是,没有人查禁你,作家自己先把心封闭起来了。”周梅森亢奋的声线滑了下来,一字一顿。
“我们时代有太多的利己主义者了,或精致或粗糙。”
所以,在《人民的名义》里,检察官侯亮平(陆毅饰演)是一个“伟光正”的角色。
“侯亮平就像一把安全锁。我故意没有给他太多政治资源、家庭背景的交代,赋予他一些理想主义的色彩。我们太需要英雄了,呼唤像侯亮平一样的秉公执法、执法如山的英雄。”
“它不是一部反腐剧,我要讲的是政治生态,是大中国的故事”
这是您惟一的一次乘车
母亲 您躺在车肚子里
像一根火柴那样安详
一生走在地上的母亲
一生背着岁月挪动的母亲
第一次乘车旅行
第一次享受软卧
平静地躺着 像一根火柴
只不过火柴头黑
你的头白
这是您的第一次远行啊
就像没出过远门的粮食
往常去磨房变成面粉时
才能乘上 您拉动的
那辆老平车专列
我和姐姐弟弟妹妹
陪伴着您
窗外的风景一一闪过
母亲 您怎么不抬头看看
只像一根躺着的火柴
终点站到了
车外是高高的烟囱
周梅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背诵。微微颤抖的声音里,仿佛缀满了泪水。
这首诗的名字是《母亲的专列》,诗的大意是苦难一生的母亲第一次去县城,车终于抵达,终点却是县城的火葬场。作者是周梅森的朋友。还有一首《流动的国土》,作者是周梅森老家的一个农民。两首诗都被写进了《人民的名义》。
周梅森从一个煤矿工人成长为一名作家,商场宦海,浮浮沉沉。用他自己的话说,“大时代变迁的轨迹与我的人生是契合的,始终是一位在场的作家”。
他当然不满足于写反腐小说,他要文学全面介入社会生活,他要讲述“一个大中国的故事”。
“我弟弟以前工作的煤矿破产了,后来调到一个厂,没等到退休又破产了。现在,他夜里帮别人照看小超市,加上退休金,一个月收入一千八百块钱。我的一个同学,从三十多岁开始摆摊烙煎饼,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现在看起来比我苍老将近20岁。生活里像这样的故事多得是。”
“我感到悲哀。为什么?从20年前我就为他们呼吁,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依然没有彻底解决。一方面社会总财富在暴增,另一方面他们手中的财富越来越少,两极分化严重。像这些东西与反腐没什么直接关系,但它很真实,我都纳入了《人民的名义》。”
周梅森说,他最想讨论是政治生态,是土壤问题。
“《人民的名义》里几乎没有重样的贪官。有的是知识分子,嘴上讲人民讲得最多,他什么都懂,会人格美容,贪念也最大。有的是政治暴发户,从饥饿的年代走进了物质极大丰富的年代,他清楚看到了时代的机会,把贪腐视为改换门庭的方式。有经济暴发户,革命家庭出身,《共产党宣言》倒背如流。还有一种,二、三十年就在处级岗位上打转,反正也升不上去了,就把手中的权力拿来变现”。
“腐败最严重的不是贪了多少钱,而是人的堕落,是世道人心的失落。关键要改善土壤,改变政治生态,理顺关系,让能干的人得以发挥,让正气得以张扬。”
但反对腐败和展示腐败是两个不同的层次,如何把握这个尺度?
“一是作品是否真实反映了时代,二是作品是否包含健康向上的力量。我都做到了。就像眼前的这半瓶矿泉水,有信心的人会认为还有半瓶水,没有信心的人会说只剩下半瓶水了。”
“我只是作家,并不能给出药方。”周梅森坦率地说,话锋一转。
“但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八项规定不就把‘嘴’管住了吗?现在跟官员朋友一起吃饭都改在食堂了。他们开玩笑说:你就继续写反腐吧,看,连饭都没得吃了!”
人物工作室的话
见到周梅森,是在《人民的名义》正式开播前两天。
从早到晚十多个小时,他的日程塞得密不透风。人们带着极大的好奇和关注而来,周梅森说,这就是人民的期待。
作为知名作家、编剧,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的周梅森,比想象中少了几分持重,却极为坦诚和热情。他沉浸在讲述中,说到“落马”官员痛心疾首,说到贫困人民充满悲悯。激愤兴奋之处,他几次猛的从座位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对备受关注的《人民的名义》,他却摆摆手:“这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作品”。
这大概就是作家的“在场”状态吧。
告别周梅森,已经临近夜里10点钟。车子行驶在宽阔的大路上,万家灯火,擦肩而过。没有了白日的拥堵和喧嚣,奔往家的路途难得畅通。
心,却不轻松。我们每个人都向往安全和幸福的生活。谁又知道,这万家灯火中,还有多少贪欲私利仍以“人民”的名义潜滋暗长,又有多少人民在为英雄侯亮平们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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