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怂恿同学们去三狼家偷葡萄,三狼家的葡萄藤很茂盛,很大一部分爬上墙头,把沉甸甸地葡萄悬挂在墙外,只要踮起脚,轻微一跳,就可以摘到香甜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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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三狼最深刻的记忆保留在我读中学那几年,三狼家住村口,是我去乡中读书的必经之路。
每次经过,三狼都是在吃饭,他端着碗筷,蹲在板凳上,屁股空悬着,晃呀晃的,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掉下来。
远远地见我走过来,他立刻裂开嘴笑,露出满口因常年抽烟导致的大黄牙,他吹一个口哨,嘴里喊:璞儿、璞儿,扑通、扑通……
三狼的声音很大,嘴里夹杂着饭菜,发音含糊不清。一起结伴读书的同学们每到这个时候就会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在他们的笑声中,三狼像是受到某种鼓励,越发地兴奋,喊声也越来越大,而我却羞得满脸通红,脚下用力,急匆匆地,低着头往前走。
等走出去好远,我才敢回过头,鼓足勇气冲着三狼骂:三狼,我操你妈。
我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我相信三狼是能够听到的,他做个起身状,我吓得头也不敢回,像个兔子似的嗖嗖地跑个无影无踪。
我的乳名叫璞儿,全村人都这么叫,唯有三狼,以取笑我为乐,我对他恨之入骨。
我曾经怂恿同学们去三狼家偷葡萄,三狼家的葡萄藤很茂盛,很大一部分爬上墙头,把沉甸甸地葡萄悬挂在墙外,只要踮起脚,轻微一跳,就可以摘到香甜的葡萄。
既然是偷葡萄,自然要选择寂静无人的时刻。下雨天最好,非但无人,连地上的脚印也都被雨水冲刷不见。所以,我经常带领大家冒雨偷葡萄。
葡萄成熟的季节在中秋前后,秋雨打到身上,冷得人直打寒颤。我不怕冷,心里的愤怒之火正熊熊地燃烧,我瞅准一个藤蔓,用力起跳抓住,结果藤蔓缠绕过于结实,落地时整个一大片藤蔓都被拉断,墙外面的葡萄藤全部掉在地上。
这个结果不在我的预想之内,偷葡萄是解我心头之恨,毁坏三狼家的葡萄藤非我所愿,我们吓得落荒而逃。
待天气放晴,我心里忐忑,佯装路过三狼家,我看见三狼蹲在地上,一颗一颗捡散落在地上的葡萄。见我走过,三狼难看的脸色突然多云转晴,他把沾满泥巴的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摘两串葡萄,冲着我说,来,吃葡萄,可甜了。
我心里发毛,蹑手蹑脚地接过三狼手里的葡萄,然后转身刷的一下子跑掉了,只留下满脸错愕的三狼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是唯一一次三狼没有取笑我。
第二天上学,三狼又跟往常一样,他端着碗筷,见我走过来,吹一个口哨,嘴里喊:璞儿、璞儿,扑通、扑通……
我依然是走出去很远,回头骂:三狼,我操你妈。
就像电影画面一样,这一帧,便是三年。
三狼跟我父亲同岁,是村里头号鳏夫。
在我记忆中,三狼从来都是一个人,破旧的小院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院子里种满蔬菜和瓜果,院子中央有一口水井,忙完一天农活,三狼经常会坐在井边发呆。他吸一袋旱烟,猛嘬几口,把烟锅子烧得发红发烫,尤其是晚上,一明一暗的,悠悠的光,很吓人。
村里父辈人提起三狼都摇摇头,然后咋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造孽啊。
三狼的孽要从他的父母说起。
三狼在家中排行老三,年轻时的三狼好勇斗狠,目露凶光,像狼一样,不知是谁就给他起了“三狼”这个诨号,结果一叫就是大半辈子。
三狼的父亲是个老庄稼人,做的一手好农活,可偏偏有个毛病,平时爱喝酒,喝起来非但没完没了,还打骂老婆孩子。尤其是对三狼的母亲,动不动就拳打脚踢,三狼为母亲鸣不平,结果被父亲一脚踹翻,发着狠地揍一顿。
三狼发誓一辈子都不原谅父亲,等自己成家后,一定要对老婆好。
三狼二十多岁那年,父亲病故,外出打工的三狼匆匆赶回家里,对着父亲的棺材又拍又打,一边哭,一边骂,撕心裂肺的,像是要把多年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前来吊唁的村民都被三狼的样子吓到了,大家纷纷后退,远远地看着三狼对棺材厮打,待三狼打累了,软软地瘫坐在棺材旁,大家才纷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有一个村民说,三狼也太狠心了,对自己的亲爹都下得去手。另几个村民立刻附和起来,他们说,是啊,是啊,太狠心了,有哪家的姑娘敢嫁给他?
因为大闹父亲的灵堂,三狼狠心的名号一宿之间便传遍了十里八乡,眼瞅着过了适婚的年龄,结果没有一个姑娘愿意上门,三狼的母亲托了好几次媒婆,结果都被媒婆冷嘲热讽了出来。
三狼安慰母亲,娘,我去外面给您领一个儿媳妇回来。
三狼母亲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三狼给母亲磕了几个响头,简单收拾了行李就外出打工了。
三狼这一走便是好几年,三狼没读过书,不会写字,村子里穷,没有电话,三狼彻底与家里失去了联系。
在三狼外出打工第五年,三狼突然回村了,跟三狼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女人,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娃。
女人说话村里人听不懂,但男娃却可以对着三狼清晰地喊“爸爸”。
这个消息就像一颗炸弹在村里炸开,大家纷纷跑到三狼家去看个究竟。
女人长得很标致,那身段婀娜多姿的,看得村里几个老光棍儿眼里要冒出火来。
大家议论纷纷,嘴里说出来的话全都是艳羡之词,他们说,三狼这小子,艳福不浅啊。还有村民说,三狼家的祖坟都冒青烟了……
三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就是要村民们都羡慕他,奉承他,三狼的这个心愿达成了,按道理说三狼应该高兴才是,但是现在的三狼一点都不高兴,非但不高兴,心里还在淌血。三狼的扬眉吐气最希望自己的母亲看到,可是当三狼领着老婆、孩子衣锦还乡时,他与母亲却阴阳两隔了。
三狼的母亲在三狼外出打工的第三年就病死在家里,三狼回到家,满心欢喜,结果只看到摆在厢房里的母亲的灵位。
三狼对着灵位跪了一宿,说了许多心里话,他把这几年受的罪,吃得苦统统都在母亲灵位面前倾诉出来。
就像三狼曾经发过的誓言一样,三狼对老婆果然是疼爱有加,地里农活不让她做,就连洗衣服、做饭等家务都是大包大揽,三狼把老婆就像花瓶一样摆在家里,怎么看怎么喜欢。
有时忙一天农活下来,浑身累得跟散架一样,结果回到家里冷锅冷灶,三狼心里也产生过动摇,但一想到自己的母亲,立刻打消所有的念头。
三狼在地里忙农活,三狼的老婆也没闲着,虽然言语不通,但跟村里的后生打得火热。三狼的老婆读过几年书,认识一些字,于是写信给自己的姐妹,谁也没想到,信邮寄出一段时间之后,村里竟然来了好几个二十多岁的姑娘。
三狼老婆把几位姑娘介绍给村里光棍儿做老婆,从每人手中赚得三五千元,虽然三狼心里不痛快,但看到大家皆大欢喜的样子,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狼老婆和其他姐妹每天在一起聊天,叽叽喳喳地,村里人一句都听不懂。没有人知道她们从哪里来,只依稀从三狼口中得知她们来自南方,至于南方哪个城市,三狼只字未提。
最先知道她们家乡的人是村里的支书,村支书是从三狼老婆邮寄的信封地址看到的,地址是广西一个偏远的镇子。那几年十里八乡经常会有些南方姑娘嫁过来,几千块钱便可以讨得一个老婆,村里人也见怪不怪,但当初对三狼的崇拜开始减弱,偶尔会有村民讥诮三狼,原来,你老婆是买来的啊。
消息传开,村民们恍然大悟,大家看三狼的眼神就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也经常遭受村民的白眼,但对于多年漂泊的三狼来说,有什么比老婆孩子热炕头更令他珍惜的呢。所以,那时候的三狼过得很惬意,做农活的时候嘴里常常哼着曲子,下地回家,兴致来了,也会喝上几口。
村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劳作,结婚、生子……一眼就可以看到结果,平淡无奇索然无味。
三狼的日子也是这样,在这个轨迹上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些变故,三狼的生活才开始偏离轨迹,发展向了另一个方向,结果越走越远。
那是一个深夜,三狼的儿子已经读小学,临睡前,三狼给儿子掖了掖被角,还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亲,他甚至在儿子的床前伫立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三狼的老婆正在织毛衣,天气转凉,老婆说要给三狼织一件毛衣,三狼叫老婆早点休息,老婆说你先睡,我再织一会。
三狼疼惜地看了老婆一会,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没多久就进入酣睡状态,他甚至做了一个梦,梦到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一家人其乐融融的。
可等三狼第二天醒来,一切都变了。
老婆和孩子都不见了,织了一半的毛衣胡乱扔在床上,儿子的书包也没了。
起初三狼并未在意,他以为是老婆送儿子上学去了,三狼慢悠悠地起床,洗漱,做早饭,待他把早饭做好,依然不见老婆回来。
三狼有些坐不住了,就在他起身准备去学校看一看的时候,听到院墙外凌乱的脚步声,然后就有人隔着大门在喊:三狼在家吗?
三狼应了声,意识到不妙,便匆匆去开门。三狼刚把门打开,人群就涌了进来,有几个村民绕过三狼直奔屋子,没过一会,屋子里就传来哭声。
三狼看看村民,又听听屋子里的哭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三狼感觉天晕地转,整个人几乎都要站立不住。
村民们把三狼围在中间,叫嚷着向三狼讨说法,三狼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三狼的态度最终把村民们激怒了,有村民一把扯住三狼的脖领,举起拳头就要砸下来,眼瞅着拳头就要落在三狼脸上,三狼突然伸出手,把拳头稳稳攥住,随后用力一扯,把对方扯到一边,三狼顺势往前迈了一大步,顺手抄起竖在墙边的铁锹。
三狼红着眼,把铁锹抡得虎虎生风,发着狠向村民们身上砸去。村民们见状,纷纷逃窜,嘴里骂着脏话,不依不挠。
待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三狼蹲在地上,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良久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三狼的哭声越来越大,后来,他干脆站起来,举起铁锹,把房屋玻璃砸了个粉粹。
三狼把铁锹扔在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随后他走进屋,胡乱地收拾了些衣服,推开大门,大步流星地向村外走去。
三狼这一走就是一年多,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听后来村里打工的村民说,好像在广西一个小镇曾经见到过三狼,三狼正拿着照片,一个人一个人地询问,待村民冲过去的时候,三狼已经不见了。
三狼再次回到村里的时候,跟当初领女人回来时一样,又在村里引起不小的轰动。
这次三狼同样领了一个女人回来,比上次领回的女人还要漂亮,只是女人依然说一嘴村民们听不懂的话语。
这次三狼对女人特别留意,从不把她一人留在家里,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外出走亲,都要把女人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女人性格很好,对谁都微笑着,尤其是对三狼,照顾得无微不至。给三狼做饭,洗衣服,做家务,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三狼刚回村里那天,因为外出一年多,加上玻璃被打碎,屋子里落满了灰尘,院子里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那情形,要多惨有多惨。
女人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挽起袖子就干了起来,里里外外,整整忙活了一天,硬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村民们似乎已经忘记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大家又像往常一样来三狼家里串门,就像熟识多年的老朋友。大家围着三狼,亲密地问,这女人是哪里来的?
三狼不说话,半闭着眼睛,安静地抽着旱烟,吧嗒吧嗒,把烟嘴抽得生响。
村民们自讨没趣,聚在一起嘀咕,肯定又是买来的。
三狼也不搭话,任凭风言风语在村里传来传去。
原以为三狼从此会过上好日子,结果没几个月,女人就跑掉了。
女人这次跑掉完全是因三狼造成的。因为第一个女人的跑掉,三狼受到非常严重的打击,外出一年多时间里,三狼开始酗酒,酗酒之后就会发疯,疯起来六亲不认。
之前三狼曾经发过毒誓,一辈子不打女人,结果现在的三狼完全变了。尤其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打女人,喝完酒,发着疯似的打,待酒劲儿过去,三狼看着女人满身的伤痕悔恨不已。
三狼跪在女人面前,双手抽打自己的脸,请求女人原谅。女人吓得直哭,哭着哭着也跪下来,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起放声大哭,那场景,见过的村民无不心酸流泪。
女人说,三狼,把酒戒掉吧,我是真心要跟你过一辈子的。
三狼把家里的酒杯全部打碎,把酒扔掉,结果没几天酒瘾发作,又会买新的回来。
女人最终还是忍受不住选择了离开。
对于女人这次的离开,三狼显得很平静,照例下地干活,偶尔还和路上碰面的村民打个招呼,没人看出有什么异样。
大概一周后,三狼突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村子,没人看到三狼是什时候走的,只是天亮村民们下地干活路过三狼家时发现大门紧闭,不知何时,大门上还多了一把大铁锁。
对于三狼的突然消失村民们已经见怪不怪,甚至有村民调侃,三狼肯定又是买媳妇去了,听得人哄堂大笑,笑声里既有不屑一顾,又有少许的艳羡。
村民们猜得没错,差不多前后又是一年光景,三狼又带了一个南方女人回来,但是这个女人依然没有逃脱挨打的命运,没过多久,女人同样也离开了三狼。
有村民给三狼计算过,前后二十年,三狼一共领回九个女人,毫无例外,这九个女人最终都离开了他,多则三年,少则两个月。
就这样,三狼从二十几岁变成五十几岁,三狼的半辈子就是在和女人的纠缠中度过的。
村里有句老话,是男人就要留后。九个女人中只有第一个女人为三狼生了孩子,其余八人什么都没有留下。
三狼成了村民们讥笑的对象,没人看得起他。尤其是日渐衰老的三狼,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这几年的积蓄全部花在女人身上,有时穷得几乎要揭不开锅。
力气活三狼已经干不了,为了生计,他选择了收破烂,他买了一辆破烂不堪的脚蹬三轮车,每天天刚亮,便蹬着车子挨村挨户地收破烂。
五十多岁的三狼在讨老婆这件事上依然没有死心,只是时代变了,没有这个环境了。
村支书专程登门拜访,给三狼上了大半天政治思想课,临走的时候,村支书说,不管你能不能想得通,买媳妇这件事就不要再做了,无论如何都是不行的。
村支书的话要了三狼的命,一宿之间,三狼仿佛苍老了十多岁。后来三狼算是想明白了,一大把年纪也该消停了,折腾大半辈子,是时候认命了。
三狼狠着心把酒戒掉了,破烂收得也更加勤快,常常是天未亮就出门,直到天黑才回来。
半年后,三狼把房子做了翻新,院子里种了蔬菜和瓜果,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
在我读中学时候,三狼已经五十五岁了,此时的三狼更像是一个老顽童,无忧无虑的。
那几年村子里修了公路,生活水平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开始有外地姑娘嫁到村里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三狼才会大门紧闭,把自己锁在家里,直到婚礼结束。
我一直不明白,村里那么多孩子,为什么三狼偏偏开我的玩笑。这个谜底直到许多年之后我才弄清楚。在我读大学三年级那年寒假,我和母亲围着火炉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三狼,母亲告诉我,三狼的孩子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
母亲叹口气,她说,如果第一个女人不走,三狼不至于活成现在这个模样。
听了母亲的话,我恍然大悟,但心里却堵得厉害。
前不久,我休探亲假,回村子的时候,我故意把车停在三狼家门口,我下车跟三狼打了个招呼,多年未见,三狼苍老得厉害。
虽然时隔多年我样貌大变,但三狼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我,他裂开嘴笑,吹一个口哨,嘴里喊:璞儿、璞儿,扑通、扑通……
所有的场景就跟小时候一样,只是这次我并没有匆匆走远,也没有骂脏话,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三狼,然后突然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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