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店打工的女学生把他点的拿铁端了上来。这里的咖啡很便宜,一杯拿铁只要九块钱。他客气地冲扎马尾的女学生笑了笑,得到一个腼腆的微笑作为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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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暑期的大学校园安安静静的。路两旁的梧桐树在窄窄的人行道上投下大片的暗影。傍晚的时候,下了课的女学生穿着清凉,露着两条笔直的腿,拎着篮子去洗澡。总的来说,除了新修的篮球场和旁边刚刚开业的咖啡店,这片地方和他读书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陈子裳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慢慢地踱过空无一人的篮球场空地,在咖啡店露天的凉棚下坐下。六月的天气还不算太热,却有很多人穿起了人字拖。他看看自己穿着人字拖的脚,露出晒黑的脚趾。
从前他可是一个从不肯穿人字拖的人呐。可见人生没有什么是绝对不能改变的。
在咖啡店打工的女学生把他点的拿铁端了上来。这里的咖啡很便宜,一杯拿铁只要九块钱。他客气地冲扎马尾的女学生笑了笑,得到一个腼腆的微笑作为回报。
正是这样的笑容,透露出人的年龄。他想起自己大学时篮球比赛赢了之后的照片,笑容也是那么年轻。现在却没有了。虽然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都彼此说着“你都没有变啊!”“可以混在高中生里!”这样的半客气半安慰的话,但他们都心知肚明,时间即便没有在人的脸上刻下痕迹,也会在他们的心上刻下痕迹,而这痕迹比脸上的痕迹更一目了然。
“抱歉,我会晚点到,中环堵车堵得厉害。”约好的人发来这样的信息。
杯子里的咖啡渐渐冷了,其实他并没有喝咖啡的心情。从那天和她联系上之后,他就一直有些不安。见面是他提出的,但他也不确定这样做是不是对的。他反复猜想见面时他们彼此会说些什么。
会不会说起从前?还是……像老同学聚会那样客套寒暄一下,就各自离开呢?但如果是那样,也就没有见面的意义了吧。
这种神经已经过于敏感的时候,再喝咖啡更令心跳加快起来,简直就像灾难了。
再等一下吧,等她来了,客客气气地说一些礼貌的话,就回去。原本想至少要一起吃饭的……陈子裳一边想着,一边翻看着手机里其他的信息。她的迟到多少令他感觉心灰意冷。
当初他们确定恋爱关系,是她先向他表白的。以至于最初那段时间,几乎每次约会她都要等他很久。他有时踩点到,有时略迟一些,但她向来都是早早先到的,远远望见他来了,就跑过来挽住他的胳膊。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从不会提早到约定的地方等她。
也许是觉得没必要。
也许,是像她后来几年里一直控诉的那样,他并没那么在意她。
原来不被在意的感觉是这样煎熬的。他又忍不住笑了笑。这两天想到她的时候总是会笑,周围的人如果注意到他这样发笑,可能还以为他在恋爱呢。
在无趣的等待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篮球场上来了一个老外,把另外几个男学生都干掉了,只剩他自己在场上孤独地投着篮。有那么一瞬间,陈子裳有一种冲动,要上场去跟他打一把。
可是,我不是穿着人字拖吗?用这样的现实压制住心头的热血,感觉有些压抑,又有些不满足。
这种心浮气躁的感觉令他自己感到惊讶。他意识到是和她见面这件事情对自己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在此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肾上腺素剧烈分泌的感觉了,连对女性的本能欲求都在减弱。他认为这是人渐渐衰老的表现,而她的出现,毫无疑问,唤醒了他体内的青春。
青春,多美好啊。他按捺着一阵阵澎湃的心跳,端起已经彻底冷却的咖啡喝了起来。
他记起她来向他表白的那天,是个大夜里,她打电话约他出来,态度很强硬,一副他不出来就死给他看的样子。然而一旦见了他的面,她却那么低姿态,语气简直是绝望的。在那条没什么人会经过的小路上,气氛跟歌里唱的一样,月色太美她太温柔,年轻的荷尔蒙在他的身体里奔涌。
刹那之间他只想令她身上笼罩的那一层厚厚的、黑沉如水的绝望尽数消散。于是他吻了她。
陌生的男性气息一股脑涌入她的口腔。她愣了半晌,眼泪唰地下来,眼神又怯懦又欣喜。一种英雄主义的豪情充塞了他的胸腔。
他救了她的命。
她爱他,爱到没有自己,如果他不爱她,她会用绝望杀死自己。
天色渐渐地暗了,陈子裳有些恍惚。也许她仍然恨我,所以不会来了吧,他想。毕竟那时说好了毕业就结婚,结果他独自去了日本……一待就是十年。这十年来,除了偶尔听谁说起过她的第一份工作,其余的他一概不知。
但如果她那样恨他的话,是不是也说明还有爱呢?
“同学你好,你还要点什么吗?”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嗓音令他猛地回过神来,一抬头,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撞进他的眼睛里。
她就站在他面前,那样活生生的。他略有些不自在地扫过她的脸,感觉到她的笑容也发生了同他和其他同学一样的改变。他的心里刚刚还在翻江倒海,此时见了也已经改变的她,反倒好像平静了。
“来啦。”他站起来,冲她笑笑。
“抱歉,确实堵得厉害,你等很久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略带歉意的表情让他感觉舒服了很多。
“还好。”
“……哦。”
“……要么,一起吃晚饭吧?”
原来刚刚在等她的时候想的那些客客气气见一面就分手之类的,完全是出于一种孩子气的赌气心理。现在看到她的人,还有她略带歉意的笑,他的一腔怨气瞬间就跑没了影子,约她吃晚饭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好。”她又冲他笑笑,一副既然来了和他吃饭是顺理成章的表情。
“去老地方?”他一边拿起手机和背包,一边又假装不经意地瞄了她几眼。她画了淡妆,唇色很亮,更显得双唇饱满。这就是十九岁时令他一吻定情的姑娘啊。他恍了恍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其实一直在怀念她。
学校东门外的“老地方”,是他们从前常常约会的漫画吧。那里其实根本不是吃饭的地方,只有简单的盖饭和水提供,当年他们看中的是24小时营业的服务和可以二人世界的小包厢。而此时此刻,又是看中什么呢?
刚刚三五成群去洗澡的女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校门口的马路旁,拎着装洗发水的篮子等待过马路的女生,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滴滴答答地掉落,很快就在地上积成一小滩。
穿着格子衬衫和人字拖站在这些女学生旁边,陈子裳有些回到十九岁的错觉。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甩着头发上的水珠朝他跑过来,亲热地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他会开玩笑问她,“一起”是指吃一起还是睡一起,她会拧他胳膊上的肉说讨厌。
而他不想承认,自己刚才脱口而出“去老地方”是因为满脑子都是当年在那个房顶低矮、只有榻榻米和矮桌子的小包厢里搂着她亲吻的画面。他脑子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诱惑他,试试看,她仍然会是你的。而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呵斥,你发疯了吗!
他曾经享受过她的青春,她青春里的娇憨可人,她的感伤和热忱。恍惚间他想不起当年自己为什么会放弃她。
老地方还是老样子,好像墙壁重新粉刷过,只是已经再次陈旧了。包厢一如他记忆中的样子,很小。墙壁上都是来过的客人信手的涂鸦,还有一两处大概是蚊子被拍死后留下的血迹。
榻榻米很窄。他们都脱了鞋子,隔着桌子,对面而坐。
“你竟然把我带到这里来了。”落座之后许久的沉默里,还是她先笑着说,“这是怀旧呢,还是有别的想法?”
他也笑起来,心里试探她的意念占了上风,面上却若无其事般地问她:“如果我说有别的想法呢?”
她笑得更厉害了,显得有些不自然。他看着她不复从前的笑容,也有些不自然。
“算了吧,子裳。”忽然间,她敛了笑容,垂下眼帘。
她严肃的声音令他吃了一惊。她这样独特的嗓音,这样压低声线讲话的时候,最有一种动人的风情。
“我结婚了。”
他猛地抬头,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从不可思议迅速切换到面无表情。
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是吗……”,话里却有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苦涩。
不是没想过她会嫁人,只是一直还怀着一丝侥幸:也许,她会像她说过的那样,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也许……但这侥幸如今令他难堪起来,他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只好兀自笑着,故作镇定。
“对不起,从前我说过会一直等你。我失约了。其实我今天不该来见你。我真的……不该来的……”她一字一句地说着,盯着桌面的眼神渐渐地哀伤。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从她身上挪去的,那一大朵一大朵的乌云般的绝望,又出现在他眼前。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该道歉的人……应该是那时抛下她去了日本,在那边迅速地找了日本女友的他吧。
“对不起,载玄。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一直欠你一个当面的道歉。”
她仍然没有抬头,涌出来的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桌面上,又四溅开去。
“没关系。我早就原谅了你。从前是我太没安全感,总是害怕你走掉,所以绑你绑得太紧。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除了紧紧抓住你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后来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把你当成我的救世主,那样只会让我们都痛苦。我长大了,可是你已经走了……”
“子裳,这些年我还是常常梦见你,梦见你来质问我为什么背叛你,另嫁他人。在梦里我无比心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几次我梦见自己决定跟你走,却又觉得绝不能那样做……我甚至祷告,求上帝别让我再梦见你。但是一切都没有用,我还是不断地做这样的梦,不断在愧疚中惊醒,然后陷入新的愧疚。我觉得对不起我丈夫,也对不起你……”
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十年的光阴在她絮絮的诉说中一闪而过,他惊讶地发觉,她对从前那些事情的反思和理解比他要深刻许多。
于他而言,和她分手是他犹豫再三、左右斟酌之后的决定。他绝不是对她没有感情,只是越来越不能承受她的绝望。本以为只要他爱她,就能融化她生命里的那些阴寒,然而最后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也许她是对的,他做不成她的救世主,反倒会被她拖垮。那时他想不到这么多,只是下意识感到疲倦,想要甩脱。
服务员端了两杯柠檬红茶来。他轻轻拿起一杯放在她手边。她拿起吸管小口地啜饮着。他心情复杂,不知该不该接下她的话来。那些话,是告白吗?就像她十九岁的告白一样,然而是不是如今的他能够接下的呢。
他这样想着,用吸管搅动杯里的液体。
“其实……你不必这样的。”最终,他只是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那时他要去日本,她最后打来一个电话,哭着说要去机场见他最后一面。他几乎都要动摇了,还是狠下心说了这样一句话,便挂了电话。事隔十年,他仍然只有这样一句话对她,陈子裳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
“我也不想的,子裳。我是身不由己。”她抬眼看他,满目忧伤,“我知道我不应该再继续想你,但是我控制不住。我知道我不应该来见你,但是我真的想你……虽然我也知道,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你也不再是我爱过的陈子裳。我们都变了。可是我怎么能禁止自己的心呢……子裳,我做不到。”
他按捺住起身去抱她的冲动,继续搅动着玻璃杯里棕色透明的液体。其实他也如她所说,这些年来虽然也谈过几段长长短短的恋爱,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但是她始终在他心里的某个地方隐藏着。常常在孤独的时候,他会想起她从前怎样给他做饭,在他生病的时候熬夜陪他打点滴……这些事后来不是没有人为他做过,但是他能想起来的人,总是只有她一个。
他忽然醒觉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有某种类似血缘的关系存在着。以至于时间也好,空间也好,始终都不能打断他们彼此的这种牵挂。他以为那时狠下心不和她见面,远走高飞,就可以从此一刀两断。可是那牵绊竟这样深,他回国之后就是这样一门心思地想找到她,虽然不知道找她做什么,却模模糊糊地觉得想要再见到她的愿望特别强烈。
“载玄。”他开口叫她的名字。这不是她的名字,是他为她取的名字,那时她在考试卷以外所有的地方都用这个名字。载玄载黄,为公子裳。她就像他的婢女,心甘情愿地仰望他,洗衣煮饭无不欢喜。
“……诶。”她轻声应着。
“我们分手吧。”
“……”
南方夏日的夜里仍然有种暑热的气息。晒了一天的地面开始释放热气,温温吞吞地蒸烤着夜色里的行人。似乎是要下雨的天气,这时反而比傍晚他来的时候更闷热了,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无意识地回头看向她离开的方向,早就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
他觉得有些后悔,没有深思熟虑就安排了这场重逢。但他又觉得松了一口气,好像当年该做而没有做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按部就班的结局。她流了很多眼泪,最终他也还是拥抱了她。那是他欠她的一个最后的拥抱。然后,他们终于分了手。
从此以后她的梦里不会再有我。
这样半失落半轻松地想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前方快速地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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