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日起,我可是一个寡妇了。二十四岁就做了寡妇,想起以后这段冷寂而凄惨的漫长岁月,真是叫人不寒而栗了。我们这个社会,对待年轻的未亡人有种特别的看法,比对黄花闺女还要苛求,比对白发老妇还要残酷。
「李夫人┅」「以后叫我夫人就可以了,用不着提名带性的!」「是。」他又狠狠地向我身上看了一眼。「夫人不是按过铃?他们都去了殡仪馆,留下我一个人。我想,夫人大概是要去殡仪馆看看灵堂,所以┅」「我不去那里┅你把这些水渍抹乾!」「是。李┅夫人!」
「去拿乾布呀!为什麽这样看我?」「是┅」他仍然不走,眼光像探照灯般在我身上搜索。我低头向自己打量,那知不看犹可,乍看之下,禁不住面红耳热,心中如小鹿乱撞。我一向习惯在卧室内穿着睡袍时从不衬内衣,而睡袍的品质却是湖绿色轻绸,比尼龙还透明的那一种。
平常除了两只狼狗,从来没有一个男性被容许进入我的卧室,因此也没有发生过什麽尴尬的场面。想不到死鬼去世的第三天,阿财便阴错阳差的跑了进来,被他看了一个饱。我又怒、又羞、又愉快。
男人的眼光真特别,它像蛇一样在我身上爬来爬去,爬到那里,热到那里。它停下来时,那一处便越热得厉害,像立刻要熔化似的。这种奇异的感觉,使我既不能动,也不敢出声,阿财也是这样。是什麽力量,使他这样大胆,连平日的礼貌和规榘都忘记了。
不知道几秒、几分,还是几刻的时光飞驶而去。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后果真不堪设想。因为,人们的忍耐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冲破这藩篱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就在千钧一发的当儿,窗下传来汽车喇叭声,接着园里的水泥路上便有车轮戛然而止的刹车声。
我向阿财瞟了一眼,他红着脸惊慌地退出门去,一面喃喃低语:「想必是赵家小姐来接夫人。我去看看!」一直到阿财的背影转弯不见,我才觉得心安,但也感到怅惘,啊!人总是这般矛盾的。
我咬嘴唇地转身向窗下望,看到从新型「卡迪拉克」里走出来的并不是赵小曼,而是她的哥哥赵利民。刚巧他也抬头往上看,向我微笑挥手。我赶快用窗帘遮住前胸,虽然他未必能够看清楚我,但我以为这动作是应该的。
他已冒雨冲上石阶,看不到了,我即渐渐地放掉窗帘,迅速取了一件晨褛披上,又对镜子匆匆看了自己一眼,觉得丰姿焕发,就满意地走到楼下。利民在客厅里站着,看到我迎了上来,握住我的双手悄声说:「我很难过┅」他的声调悦耳极了,低低地、细细地,直钻到我的心底里。
他穿着一套崭新灰色「奥龙」,正好作为丧服。配上漆黑的头发与眼珠,更显得那脸、颈和双手洁白如玉。我的手藏在他的掌心中,一阵温软润滑的感觉袭来,使我舍不得抽回。更要命的是,他目不转睛地俯视我,捕捉我的眼光,也许还在捕捉我的心。
而我的心,正在苦于飘飘荡荡地没有一个着落。但愿他永远用这样的眼光吻着我、拥抱着我。那是何等理想的境界,什麽大事都可以抛开,什麽后果都不必考虑,甚至死了也无所谓。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却解释为:白天得到爱情,晚上死掉也值得!
利民这小子也真不愧为情场小霸主,他突然间松开手,双眼下垂。老于世故的说:「老嫂,你应该节哀顺变,首先珍重自己的身体,再把丧事办好┅他们叫我来接你到殡仪馆去,说一切都得由你拿个主张。」我忽然感到有些寒意,定定神说:「我当然要去的,可是那些事我又不懂,请舅父和姑妈大家办就好了。」「他们什麽都办好,就等着你去过目一下,因为你作主。表嫂,我们就去罢!」「好的,我去换衣服,委屈你一下。」「请。」他作了一个明星姿势,又恢复往常那种俏皮了。我想起阿财替我们关上车门的神情,黝黑的脸上有失望、寂寞,甚至妒嫉。我替他难过。利民驶着车子兜圈子,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和我闲谈。我像女孩子第一次约会那样紧张,不敢靠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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