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日起,我可是一个寡妇了。二十四岁就做了寡妇,想起以后这段冷寂而凄惨的漫长岁月,真是叫人不寒而栗了。我们这个社会,对待年轻的未亡人有种特别的看法,比对黄花闺女还要苛求,比对白发老妇还要残酷。
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司机阿财,他一直给我撑了一把伞,现在伞压低到头上,他也贴近我身边了。
如果我叫他走开,他立刻会离我几尺!
但我没有这样做,何必呢?
我就装作不知道算了。
男人的体温真是奇妙!像一柄半冷半热的熨斗,在薄绸上移动,一种平服紧贴的舒适!
我一面享受,一面悄悄抬起眼皮。
伞边正遮在我的眉毛上,这是一个很好的掩护,使粗心的亲戚们不能发觉我在偷窥。
使细心人看到我那蓝绸映照下的面孔,与眼波时,魂飞魄荡。
细心人是谁?
他站在对面不远,头垂下,眼微抬,正是那前世冤家赵利民。
他的眼光是那样贪婪,使我不敢时时与之接触。
他会不会发觉阿财的无礼?妒嫉了,或者为了我那天失了他的约,而悲怆呢?
总之,他的眼光里像燃烧着一股火,由七情六欲所组成的火焰,熊熊地直逼心底。
和尚在念最后几句经文,总是说死鬼是怎麽的一个好人,奉玉皇大帝召归息劳,应上天堂云云。
我听了忍不住要哭起来,如果像李老三这样的人可以上天成仙,那麽世上大概没有一个人死后会下地狱。
我也可以任意做我喜欢做的事情,而不必愿虑那一次最后裁判了。
仪式完了,大家都围拢来向我唁慰,循例地说着节哀保身之类的话。
我装得痴痴地,除了点点头,不说也不动,这才像个哀恸逾桓的未亡人哪!
最后走上来的是赵利民,还没有近身就带来一股异样的感觉,我半真半假地低下头。
他轻轻地走近,捆致而又温柔地捧起我的右手,捏着、拍着,不说一句话。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这一次,他的眼光紧紧地捕捉我,再也逃避不了。
他的脸原来白如玉,这时在蓝绸伞的反映下,成为销魂的苍白,唇角上原来总带着一股邪恶的微笑,现在暂时消失,代以痛苦的自嘲了。
他一直未张伞,细雨沾湿了他柔曲的头发,有一撮披在额间,彷佛失恋者的颓丧。
我的心软了下来,整个的、毫无保留的,让「爱怜」在眼光中传达。
这以后阿财怎样被遣开,利民怎样利用他妹妹文静来邀我到她们家中去。
以及我在途中,做了什麽,说了什麽,我都想不起来了。
人像掉在云雾里,昏沉而娇慵无力,任凭别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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